医疗组队在隔离病区治疗、抢救病人;供图:唐子人
3月的最后一天,在与共同战斗65天的当地医务人员话别后,支援湖北对抗新冠肺炎疫情的北京医疗队,启程返回北京。
从年3月17日开始,各地援鄂医疗队开始陆续撤离。按照国家卫健委的工作计划,高水平的重症救治团队继续坚守,直到重症患者的医疗救治任务全部完成以后,再予撤离。
留守至三月底的医疗团队中,北京医疗队驻扎在华中科技大学同医院,负责新冠病毒肺炎重症患者的收治。
北京市卫生健康委发布的信息显示:北京医疗队人,支医院医院西院区,共承担3个病区张病床重型患者救治任务,累计收治患者人,出院人,医院轻症患者25人,重症、危重症占比最高时达到98%。
在新冠疫情的核心区域,进行重症患者的救治,医疗队面临哪些来自技术方面的挑战?积累哪些工作经验?
3月27日,《财经》记医院援鄂医疗队的领队、急诊科副主任唐子人。采访当日,是医疗队抵达武汉的第60天,唐子人将在武汉“抗疫”的60天,分成了三个阶段:“遭遇战”阶段,“持久战”阶段,与“决胜”阶段。
《财经》:到三月底,你认为武汉的病人收治情况怎么样?
唐子人:北京医疗队有人,在医院西院区负责三个隔离病区,最满的时候张床位住满了,随着疫情好转,三月底只有不到50名病人。医院的病人转过来,这样的话,我们还得继续在武汉工作。如果没有病人了,有可能很快就可以回北京了。
《财经》:如果从抵达武汉到三月底分成几个阶段,你会怎么划分?
唐子人:大致可以分成三个阶段。
最初的10天,是“遭遇战”阶段,各种问题穿插在一起。我们1月27日凌晨到武汉,对一切情况都不清楚。医院整体上医疗专业条件相对较差,正如国家卫健委医政医管局副局长焦雅辉说的那样,“大刀长矛,连擀面杖都用上了”。
刚刚抵达,就面临重要的任务:马上开隔离病房。武汉疫情防控指医院必须在确定的时间内开放病房,从急迫性来讲,就跟打仗一样,几点几分必须把高地拿下来。1月30日,改造后的隔离病房,开始接受病患。
北京医疗队到武汉进行医疗救治工作,相互之间,医院的合作需要磨合。北京医疗队的医护人员来自12家医院,彼此不熟识,工作习惯也不一样;支援队这多人,管三个病房很紧张,是管不下来的,我们要与医院的医务工作者一起合作,也需要从认识开始。
再有,在“遭遇阶段”,我们收治的病人特点不一样,所有病人的收治均由武汉市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指挥部统一安排,病人轻重程度不一,轻症与重症患者混杂在一起。
过了前10天,之后的一个多月,像是“持久战”,也是最累的一个月。医院西区成为一个专医院,把轻症患者转移出去后,重症病人陆续转进来,病人的数量持续在高位。一有病人出院,病床马上就会填满。
到第40天前后,大部分重症患者的病情平稳下来,病人数量开始下降。从那时起到现在,属于决胜的阶段。
《财经》:在前40天,物资供应,尤其是医护人员的防护做的怎么样?
唐子人:我们刚到时,医院西区还没开隔离病房:医院,医院,所以医院那么严格。在成为医院后,进行了快速的改造,以满足收治传染病患者的要求。
北京医疗队的物资,全部是跟着飞机带来的,我们是按照两个月左右的用量准备的,所以医护人员的防护物资还是比较充裕的。
但是由于开始阶段患者病情轻重不一,缺乏一些重症患者的治疗设备,比如呼吸机。
《财经》:新冠肺炎的重症患者,治疗难度有哪些?
唐子人:最难的有两点。新冠病毒引发的肺炎,病情都有一个发生、发展的过程,但是什么时候到达症状高峰期,是不确定的。有的患者病情会突然加重,容易让医务人员措手不及。
此外,新冠病毒不只是攻击肺部,对人体各个器官的攻击,都显现出来了,包括心脏、肾脏,需要进行综合性的治疗。
《财经》:此次对重症患者的治疗,积累了哪些经验?
唐子人:在病人治疗的早期,就要进行抗病毒治疗。此外,对于重症患者的治疗,除了要实现病毒转阴,针对病毒带来的损伤,让病人建立起支撑能力也很重要。只有这样,重症患者才能存活下来。
当出现并发症时,支撑治疗一定要到位。比如病人呼吸系统不好,要进行各种氧疗来支撑。一种方法不行,我们就进行升级:鼻导管不行,就用面罩;面罩不行,就用高流量;高流量不行,就上无创呼吸机,再不行就插管。
其他的,比如说病人发烧,身体的容量不够,吃不下东西,容易激发血栓、肺栓塞等其他疾病,就得输液,缺什么补什么。所有这一切,从治疗的角度讲,就是支持、支撑。
病毒入侵,如同敌人入侵。家园遭到袭击后,会造成断壁残垣。把敌人杀干净了,但断壁残垣还在。在治疗上,你用药或者用什么手段,把病毒清除了,不代表病人能活下来。必须是断壁残垣都修复好了,才可以。
新冠肺炎重症患者的治疗,与临床上其他疾病还有一点尤为不同,病人在治疗期间,无法见到家人。医务人员跟重症患者的沟通显得尤为重要,几乎是连接外界关心的唯一渠道,也是给病人信心的唯一渠道。
我印象中接诊的一名病人,第一次在病房见到她,身上插满了管子:胃管、尿管、两根腹腔引流管、一根胸腔引流管。她生完孩子的第三天突然出现消化道穿孔,住院手术期间感染上新冠肺炎。我见到她时,她平静地跟我说,“不知道还能否活着出去、见孩子一眼”。我当时告诉她,“我们会竭尽全力把你治好”。我们还给她准备了营养品、秋衣、护手霜等。
3月14日,这名病人康复出院,我们送给她所有医务人员的签名。病人感受到温暖,战胜疾病的信心与自己的抵抗、支撑能力也会增强。
3月14日,北京医疗队送别康复出院的病人供图:唐子人
《财经》:支援医院日常的工作有何不同,是如何排班、分工的?
唐子人:医生的排班,变了无数次。当病人满员的时候,人手真得很紧张,要跟不同医疗队的战友并肩战斗,所以班次在不断地变化中。
我经历过非典疫情,对于长时间作战中保持工作状态感触很深。刚到武汉时,我就意识到这次医疗援助工作,不是短期内能完成的,我们必须合理的分配体力,要保证充分的休息。
在武汉上班,跟平时上班是不一样的。穿着防护服进病房,消耗的体力、精力非常大,会很缺氧,精神还高度紧张。因此,我们必须合理分配体力,我对同事强调体力上撑不住要马上说。
我们有一个工作群,所有的工作情况、病人的状况都发在群里,即便在休息的时间,也能实时了解病人的情况,到交接班时也能很顺利。
一个班是八个小时,在隔离病房里的极限是四小时,我们轮流进去。我的班次是长白班,一次要查50个病床,对每个病人从了解病情到情况处理,至少需要三个小时。
我们接收的病人,绝大多数病情很重,每个病人的治疗,都要花费很大精力,各种抢救手段混杂在一起。往往一天班下来,真的很累。
和病人的交流有时会困扰我。武汉的方言很重,病人很多,而且大多是老年人,有时还会遇到耳背的病人,这时你就得提高音量与病人沟通,可我们都穿着多层防护装备耗氧就会急剧增加。
另外,我们还需要拿着手机,在查房过程中随时直播,在病房外面专门有一组人马,听着我们的手机录入信息,我这边口述医嘱,外边马上就按医嘱开处方等。
《财经》:从抵达武汉到离开的时刻,你眼中的武汉有什么变化?
唐子人:我们在武汉的驻地,位于武汉东南角,在一个开发区里。我自到了武汉后没去过其他地方,不知道整个武汉是什么样,但是给我的感觉是,刚到时,从驻地放眼望去,大街上一个人都没有,像一座空城。现在,路上行人零星增加,但还没到车水马龙的程度,到三月底离开时,我感觉这个城市在慢慢地苏醒中。
医生不是诗人,靠感性是活不下去的。当时逆行来武汉之后,目的就是为了把病人治好。你不可能让自己的情感尽情地宣泄,你还要做事,但是,仍有几个事情让我感触很深。
我有很多同学、同事,在武汉工作,他们从疫情刚开始就在坚守,他们是真正的英雄。我们是作为援军来的,而他们一直都在。这种坚守,在最早期,是非常艰难的。
我在急诊科工作多年,能感受到他们的艰难与不易。急诊跟病房不一样:病房收满病人,就不再收了;但当某种疾病暴发时,急诊的窗口是不能关闭的。每天面对的都是蜂拥而进的病人,你控制不了病人的数量,想喘口气、休息一下,都没有机会。我非常理解他们在疫情早期的辛苦。
《财经》:在武汉期间,有没有担心过自己会感染新冠病毒?
唐子人:从理论上来讲,任何人,每进一次病房,都会有这种担忧。
进入病房要通过四道隔离门。虽然你看不见病毒,但是每推开一道门,你就会想象,里面病毒的浓度在一步步增加。
医院医疗队的领队,不仅要把自己调整好,还有把这十几个人的心理状况调整好。医疗队绝大多数人,没有参加过抗击非典疫情。虽然大家都紧张、担心,但是必须得正视,我鼓励团队有什么想法都要说出来,放在明面上讲。随着团队状态的调整,逐渐走上正轨,到了后期,再进病房的时候,大家的紧张度就会明显下降。
17年前的SARS(非典)疫情,给我们带来的经验和教训很多,一定程度上,对于我们这个团队的防护、状况调整都有很大的帮助。
《财经》:在临床救治工作之外,对于疫情有什么感受?
唐子人:作为一名医生,在面对灾难的时候,能够充分显现出所拥有的技术,为病人解除痛苦,我觉得这是我们最高的职责。
每一名冲在一线的医务工作者,都会为自己感到骄傲。现在武汉的疫情一天天向好,不久的将来,这场战役会结束,打赢它是所有战友共同努力的结果,大家都是这场疫情的见证者,见证了这场苦难;同时,我们能够感受到、体验到、见证到生命的脆弱与坚强,通过我们的努力,使许多的生命再次见到阳光,这让我们感到无比的欣慰。祖国的强大,是所有在一线战斗的医务人员战胜此次疫情的信心来源。
对于我个人来讲,也是一个自我救赎的过程。我已经50岁了,这次疫情的经历,让我感受到医生永远要不忘初心、坚守信念。
《财经》:你所指的“信念”是什么?
唐子人:救一个人,等于救了全世界。
来源:财经杂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