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魏晞
来源:冰点周刊
年1月17日下午,一场特别的医学研讨医院的陆道培报告厅举办。
第一个上台的,是医院的急诊科医生:他在去年8月接诊了一个“疑似肺炎”的患者,治疗7天后,病人情况好转,要求出院,他却从CT影像上的蛛丝马迹判断,这个“肺炎”不一般。
他特意把患者不同阶段的CT影像作了视频对比,在会场展示。这个“肺炎”病人在医生的劝说下留院,检查出支气管淀粉样变——这是一个因缺乏特异性临床表现和体征,常被漏诊、误诊的疾病。
病人后来回忆,几年前曾有体检中心的医生根据CT影像提过“支气管淀粉样变”的可能。“这让我有点吃惊。”医院的医生说,淀粉样变的确诊需要依靠组织病理学,体检中心居然能够只根据影像就提出这个可能性,是难得的判断。
一位在急诊科工作多年的主任医师站起来,坦然地回忆令他遗憾的经历:他在许多年前接诊过一个支气管淀粉样变的患者,“就死在手术台上,死在我手里,大出血,而且,这类疾病愈后也很困难”。
组织这场研讨会的,医院急诊科主任朱继红。他每两个月办一次“医院急诊病例研讨会”,医院的急诊科医生携带临床遇到的“疑难杂症”出席。
1月17日当天,现场来了近位医生。一位神经内科的医生带病出席,还有一位女医生来不及换便装,戴着蓝色手术帽,穿着白大褂就来到现场,在绿皮包装的病例合订本上“唰唰”记录。
急诊也有专业
朱继红12年前写了一本新书《急诊科疑难病例分析》,借由新书发布,他办了一个北京地区的急诊病例研讨会,出乎意料,同行“太踊跃了,都想说”。
在急诊科工作多年,朱继红能理解同行渴望交流的心态。
医院南部院区急诊科副主任李娜回忆,以前有些病人把急诊当成一个通道,等急诊医生开个住院证,就转到住院部,急诊医生对于病情也没有深究,“稀里糊涂的”。久而久之,急诊医生的专业水平也很难提高,失去职业成就感。
医院急诊医学科主任潘爱群回忆,急诊科主任聊天时,会不约而同地提出“急诊缺人”的问题。优秀的医学生更倾向于专科。医院的急诊科招人,不得不从硕博的学历门槛降到本科,医院抽调人手。
朱继红想,医院的急诊医生能定期交流临床病例,把一个人的经验、教训,变成整个急诊圈的经验,“就像‘漏鱼之网’,互相交流能把网织得更密一点”。他想自发举办一个纯公益性质的病例研讨会。
医院急诊科主任张国强成了研讨会的常客,有时宁愿调整自己的查房时间,也要参会。“医学是实践科学,要不断积累病例,”他强调,“临床病例和教科书上的不完全一样,教科书只列出典型症状,但急诊医生见到的病例症状更复杂。”
同行也会聊急诊科底蕴不足的问题:从年中国成立第一个急诊科室,到年正式成立急诊医学科和急诊专业,急诊在中国只不过发展了近40年。
有一次,张国强去外地开会,一位同行问他专业。他回答,“搞急诊的”。
对方还追问,“急诊哪个专业?”
他突然就不想回应了。他意识到,对方不认为急诊科是一个专业科室。
在《急诊科疑难病例分析》的前言,朱继红也写过急诊科医生面临的偏见,“当一个又一个疑难病例在急诊科诊断明确,分流到专业科室,当一个又一个危重患者在我们的手中起死回生,在专业科室同行眼里,在患者家属眼里,我们仍是急诊科医师,一个无专业、无专家、无诊疗规范的代名词”。
年11月18日,在医院急诊病例研讨会上,清医院急诊科分享了一个病例。一位18岁的学生四肢软瘫,无法回答问题,急诊科血检后发现是低钾血症,当时,医生挨个排除造成低钾血症的病因。
高血压、肥胖、家族遗传?似乎都不是。心电监护机器上的心室率慢慢下降,明确病因迫在眉睫。当时在场的近位医生一边记笔记,一边揪心地等待“谜底”,最后,医院的医生揭晓,做了毒物检测后,发现是急性钡中毒。钡是普通人生活中难以接触到的化学品。
“真是意想不到的病因。”一位医生听完这个病例后说,“一些专科医生接诊病人后,倒推原因总认为急诊医生能力不行,却不知道急诊医生面对的症状非常有挑战性。”
朱继红当过14年心内科医生,再转急诊科工作了20多年。他解释,专科治疗病人要讲究概率,某个症状大概率指向某个疾病,来专科看病的病人对疾病大多有所了解;但急诊科病人一般只会说没有明确指向的症状,比如头晕、心悸,要依靠急诊医生明确病因。
比如,胸痛涉及18个学科,上百种病。急诊医生要先从危及生命的致命病开始排除,比如肺栓塞、主动脉夹层,即便病因很少见,再慢慢考虑那些不致命的病因,如肌肉拉伤、胸膜炎等。这考验着急诊科医生的发散性思维。
他希望医院急诊病例研讨会能帮助同行开拓急诊思维,认识一些少见病、罕见病,“只有医生想到是某种可能性,才会给病人开检查去确诊”。
像侦探破案一样分析案例
研讨会现场,医生分析病例就像侦探破案一样寻找谜底。
医院感染性疾病临床中心的医生分享的病例让很多医生印象深刻。北京平谷区两个农民屠宰自家的骆驼,再请全村人一起分吃骆驼肉,可事后两个屠宰的农民出现了发热、意识障碍、双手抖动、答非所问等症状,其他吃肉的村民却没有类似症状。
这两个农民后来转诊到医院。医生意识到,这可能是近期在亚洲其他地区陆续出现的新发传染病,由于病例极少,医院配备了相应的检测和治疗药品。
“都是骆驼惹的祸。”他说,这是少见的由骆驼传播病毒给人的病例,检测结果也表明,病人是因感染大别班达病毒引起发热伴血小板减少综合征。
有个急诊科医生站起来说,“前几天我也接诊了类似症状的病人,您能不能说得再细一点,怎么让我们在临床上能想到可能是这个新发传染病。”
“我喜欢来医院急诊病例研讨会,学到的东西多。”一位传染病专家说自己几乎有空就来,说急诊科的病例开眼界、有趣。
研讨会有时也会复盘死亡病例,尤其是非预期死亡。朱继红说,“明明入院时是一个低风险病人,最后却死了,我们要找原因。”
医院急诊科主任医师高伟波说,他会挑选不易识别,容易误诊的病例和众多医生分享。“医生参加研讨会就是来拓宽思维,增长经验,到临床实践中才不会漫天开枪打不着标靶。”
他曾经分享过血栓性血小板减少性紫癜(以下简称TTP)的病例和治疗指南。有一次,急诊科的一个TTP的患者,做了两次血浆置换的治疗,依然没有明显缓解征象。他接班后仔细分析发现,患者是常见的营养性贫血,是因为严重缺乏维生素B12,导致严重的大细胞贫血,并出现血小板减少,出现了“假性TTP”,于是决定停止血浆置换,补充维生素B12即可。“TTP的临床症状和其他疾病的非特异性症状太相似了,不易区分,有时候,医生对TTP的过度认识也会将其他病误诊为TTP。”
医院急诊科医生王武超也参与了筹备会议。他说,如果找一个诊断标准的、优秀的病例,不一定能引起讨论,他倾向于挑选有矛盾点的病例。
他回忆,第一次上台讲病例时,心情紧张,会前20分钟他上了3次厕所,“研究生毕业答辩要面临5至7个导师,但病例研讨会台下坐了上百人,经常有20至30个正高级(职称)”。
大多时候,医院急诊病例研讨会不分“大咖”“小咖”,谁都能站起来分享、点评、提问。一个去年9月入职的年轻医生,11月就站在台上讲述她接诊肝硬化病人的经历。还有个教授级的医生说,站在这里分享病例,要比在全国性平台上演讲准备得更细致。
他们的分享随时可能被台下的医生打断。演讲者播放某个有疑问的影像结果时,还有人会站起来质疑诊断结果,分析病人的病因。
甚至在现场以外,通过屏幕远程看直播的外地医生也会通过留言反馈问题,比如建议这个病人要再做某个检查排除病因。
“很多地方病,医院医院看得好。”王武超还记得,一个云南医生在医院进修时,快速为登革热病人做出诊疗,比在场的北京医生反应都快,“他们经常接诊这类病人,北京很少有登革热”。
把一个人的教训变成多人的经验
1月17日的研讨会上,朱继红发言,“研讨会已经坚持12年了,这是第64期。”即便有医药公司长期赞助,会上却未提公司名字、甚至连海报都没有贴。
会议规模越来越大,有时一个医院能来二三十人。前期专科医生大多是因为朱继红积极邀请来参会,后来,越来越多的专科医生主动来。
医院的急诊科也组团参会。医院急诊医学科主任潘爱群回忆,新冠疫情前,她和科室同事组团自费来北京听会,谁不用在岗谁轮着来,最多一次来了4个人。她曾在会上遇到从张家口、青岛、石家庄等城市赶来的医生。
年李娜从郑州到医院进修,她邀请朱继红团队到医院以医院急诊病例研讨会的模式分享病例。第一次开会,线上参加人数上万人。李娜一共组织了八期。她还和科室同事一起观看朱继红团队每周的查房视频,跟着视频集中学习了不少疾病的治疗指南。
朱继红介绍,他们去过很多城市推广医院急诊病例研讨会的模式。好几次,他去外地开会,去医院附近闲逛时被同行认出来。有一次,病例研讨会刚结束,一位刚刚上台分享的医生又发来3个病例,下次还想上台讲。
潘爱群年就开始当急诊医生,她迷茫过,曾考虑转向专科,也听过“急诊无专业”的偏见。急诊工作脏、累、险,患者急、危、重,但她慢慢在临床工作和同行的职业精神感染下,找到了急诊医生的价值,喜欢上了这个专业。
从医近30年,她能深刻感受到社会对急诊人的认可,“马拉松、重大会议等重要活动需要医疗保障时,首先想到的是急诊人。”
“急诊就是一个活到老、学到老的专业。”潘爱群说。